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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四回 (1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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於是即便站在我最不喜歡的場所,

我不喜歡這裏臟兮兮的前臺,

不喜歡這裏的尿檢窗,

不喜歡這裏的病床總是不知悔改地泛黃,

可我居然挺喜歡面前的馬賽。

他帶給我已久違的感覺,

好像踩著夢境裏的雲,

或者從手指間漏走的藍色的河水。

說說我第一次買房時的事情。

手續遠比想象中覆雜得多,我不僅要準備戶口簿、收入明細、納稅憑證,銀行的工作人員還提出:“盛小姐是未婚對麽?”見我點頭,“那你得去民政局開張未婚證明來。”

“未婚還有證明?”我真覺得不解。從來只聽說要對別人證明自己是什麽,原來連自己不是什麽,同樣有被蓋章認可的必要。

那個傍晚,我從公司請假提前出發,趕在民政局下班前匆匆抵達。我將車停靠在路邊,走進從來只有耳聞的地方。這裏最普遍的功用是為人辦理結婚和離婚手續,當它們都離自己遙遙無期時——居然為了驗證自己的“遙遙無期”,我也會出現在這裏。

或許不是一個吉日,大廳裏冷清得很,兩三個人影,配上秋日裏蕭颯的暮色,室內儼然是一個灰藍色的空墨水瓶。接待處有工作人員,聽我說明來意便抽出一份表格:“這些地方,填完,別忘了最後簽名。”她在空白的橫線上草草地指,斷句裏有很強烈的指揮語氣,把我引向一旁的空座。我在膠皮折凳上疊著腿,拿提包墊在下面小心地避免筆尖把紙張戳破。直到感受到右側的人影,等我擡頭,一對年輕男女把臉上的神色收拾得很可親,他們征詢我:

“可以往旁邊讓一個嗎?”

我環視四周,自己正坐在三張空座中間那張:“哦。”我擡起身體。

“謝謝。”他們落座了,在我耳邊響起細碎的說話聲,很家常。女方問“我得補個唇膏,等會兒要照相吧”,她又抱怨“早知道昨天晚上去理個頭啦”,男的說了什麽我沒註意,八成是勸慰吧,他惹來未婚妻的一陣不滿:“怎麽不要緊了?好歹是一輩子的一張照片。”

未婚證明的辦理流程出乎意料地簡單。甚至不用走動到其他樓層,只在接待的前臺便結束了一切。工作人員把一頁單紙遞給我。上面用官方口吻寥寥地概括:“茲證明根據婚姻檔案記錄,未查到盛如曦女士與他人登記結婚的記錄”“但不排除其在本轄區以外的其他地方登記的可能性”。

倘若仔細研究其中每字每句的關聯,是會被它包含的荒誕意味逗笑的吧,很久很久以後的某天,當我挽著丈夫的手臂路過這裏,繼續用嘰嘰喳喳的聲音對他亢奮地說:“這裏,就是這裏,你知道它怎麽說我的嗎?”這事放到多年後必然是個功效卓越的玩笑話,“你說滑稽不滑稽?是不是很滑稽?”我可以掐他一把,逼迫他說出附和的語言來:“是啊是啊,現在你算榮歸故裏報仇雪恨啦?”——我可以假想出一整個故事來,但在那個傍晚,我裹緊外套回到駕駛座裏,定定地望著遠處猶如戰敗的太陽,在每一個發動自己的念頭之前,又一個阻止自己的念頭打斷了它們。膠著的狀態在我的身上持續拉鋸,即便當時還不足以啟用“難過”之類的詞語——我不難過,也自然沒有悲哀,只是茫然著,茫然像晨霧般偽裝了有限的意識,讓某些暫時按兵不動的要素開始了醞釀,那麽它遲早要在未來成為毀滅性的武器,它會狠狠地握住我的心臟,在裏面攥出潰敗的恨和痛來。

我已經快被章聿氣暈了。而她居然還在宜家的取貨櫃臺旁一臉陽光地沖我揮動胳膊:“曦曦,曦曦我在這裏——”

我加快腳程,三步並作兩步堵住她的肉麻:“你有人性嗎?你是姓人名渣嗎?”

此時她背後宛如被吊起的城門一般,四個黃色的紙箱從櫃臺後高高地矗立起來。我驚恐的目光猶如在瞻仰四大天王,而章聿自如地替我挽起袖管:“一張桌子,一把椅子,和兩個書架罷了。”

“誰允許你在這裏用‘罷了’?誰允許的?”

“沒關系啦,我特地挑選在下午一點半,就是為了讓你吃飽了有力氣。”

“……我才不會幫你搬!你讓商場送貨吧!”我的車裏如果有一天真要塞進那麽長的櫃子,也只可能是她的棺材。

“最近假期呢,送貨都排到十天後了。這十天我怎麽辦?十天裏我不能總是在床上過日子吧?”章聿家趕上先前的暴雨,進水深及小腿,養幾條魚它們能在裏面繁衍出下一代,而等水一退,不少家具幹脆長出了金針菇,“我們只要想辦法把它們塞進你車裏就行啦。”

“你這鬼東西——”我人都到了現場,無功而返的話難免心疼油錢,只能和她兩人合力推著沈重的家具,一路下到車庫。我一邊掏著車鑰匙一邊罵罵咧咧,“怎麽不找你的男朋友來幫忙呢?男人這個時候不出力,還等什麽時候?喝完酒打你的時候嗎?”

“男朋友當然沒有女朋友好了。”章聿扔給我又一個謬論,同時把身體墊在一個紙箱下面,她朝我拼命揮手,“女朋友就是腳底的口香糖,永遠和你不分開。”

我真想給綠箭公司寫封言辭激烈的批評信,控訴他們管教不嚴,汙染環境。

“剛才電話裏,你說你在醫院,怎麽跑去醫院了?”章聿坐在副駕駛上,我們中間是貫穿了整個車廂,三八線似的家具紙箱,所以我原本有足夠的理由,可以像朝鮮對待韓國那樣忽略她說的每個字。

“這兩天老是腿疼,膝蓋裏。”可我仍舊遏制不住地開口,“去檢查了一下居然告訴我要做深度分析,讓我過幾天再去拿報告。”

“是嗎?好啦,肯定沒事的。”章聿將臉從所剩無幾的空間裏擠出來,眼睛像玩具上的紐扣那樣漆黑,“你才不會有事呢。”這就是我喜歡她的地方。她是臺風天裏也會因為反折的雨傘而哈哈大笑的人,隨手就能摘到閃光的樹枝,從上面,一只只白色的雀鳥贈予優待的歌聲。

“對了,你可別漏給我媽聽。你這個大嘴巴。”我想起來。

“那當然,所有你媽從我那裏聽說的事情,都不是我無意洩露的,是我故意告訴她的。”

“……你系保險帶了沒?你千萬別系。”

“啊?”

“因為我要急剎車了,我要讓你從擋風玻璃中間穿出去。”

難怪沒等我回過神,老媽已經聽聞公司裏來了一批新人,她在沙發上替我一片片地剝著橘子,姿勢裏充滿了招安的引誘氣息,同時仔細地詢問我“有不錯的人才嗎”“年齡大概幾歲”“身高如何”,一如當年的傳統,“只要把名單交給皇軍,保你往後日子大大地舒服”。我慶幸自己沒有對章聿提及太多,故而她只來得及傳播皮毛。可僅僅是皮毛也讓人夠戧,最後我不得不用“他們都是同性戀”來堵住老媽追問的口舌。

“別胡說了!”她快把手裏的橘皮握出水來,“你又亂扯,我就不信沒一個好的。”

“奇怪,誰說一定要有一個好的?我們公司的招聘,又不是給你女兒的比武招親。你也太自我了吧。”

“你這小孩,就數傷害你爹媽最有一套!”

在我展開回擊前,居然被她的用語轉移了註意力。直到今天老媽依然習慣用“小孩”來稱呼我。哪怕連我本身也早已接受了現實,公司裏的同事們稱我為“盛姐”,馬路上的小孩叫著我“阿姨”,但老媽離奇地在某個關鍵點上脫了節,她像是一片陳舊的地板,卻仍有拇指寬的地方,因為久久浸泡在日光裏而松軟地突起了。

“盛姐。盛姐?”

“哦……你好。”我回過頭。那個人跨走最後兩級臺階,讓他的步調看來帶著跳躍感,而這份輕松又在上升的過程中被他身上的正裝給吸收了,他用一副端正的神情停在我面前。

“我叫馬賽。這次的新進員工——”

“嗯。”我當然記得他的名字,“怎麽還穿西裝?下午不是有野外拓展訓練麽?”

“啊,我去不了。”他朝我揮揮手,“就是這事,他們讓我來向你報備一聲。下午要帶我媽去看病,所以想請假半天。”

“哦?要緊嗎?”

“不是什麽嚴重的事情,她腰不好,定期要去檢查和換藥罷了。”

“那行。”我打量他,突然難免唐突地問,“不是騙我的?”

“絕對不是。”他在最初一秒內恍了恍神,卻很快打點好自己的神情,“真要騙人的話我會用要去解救掉進井口的小貓這種借口。”

我笑了。我的笑幾乎不是由自己發動的,它們像來自外界的一捧水那樣潑在臉上:“那就更要批準了誒。”

“我知道。”三個音節,他禮貌地點頭,卻依舊講得駕輕就熟。

早在使用第一瓶冠名“美白面霜”的護膚品時,我便明白了什麽叫理想與現實的差距——半個月後,我成功長出兩枚灰指甲。

所以即便激動地敲擊著鍵盤,對屏幕那端的章聿匯報“上門修空調的是個‘王力宏’”,兩人你一言我一語地在虛擬世界中推動著劇本,直到我往身上潑著水同時呻吟“好熱……”但在現實世界中,我啃著充當午飯的鴨梨,一邊用熬夜後壯碩的毛孔和他對話:“120?太貴了!80行不行啊!”

又或者,我也曾經為橫道線上經過的美少年走神片刻,趁著紅燈的幾分鐘在腦海內模擬怎麽把他一腳油門撞飛,免得落到其他女人手裏的計劃。而當綠燈亮起,理性回歸後,唯一該做的便是用自己的豐田車將美少年的耐克鞋甩在身後,用尾氣和他永別。

理想是理想,不能與現實混為一談。

那些沒事就抱著書本在走廊上被校樹校草撞倒的女人,早年我羨慕她們的超級好運,眼下我純粹認為她們只是缺鈣。

所以我是做好了心理準備的吧,當馬賽對我提問“盛姐的上司是汪經理嗎”。

“對。”我莫名地站直了些,“怎麽?”

“不,沒什麽。”

“你和汪嵐認識?”

“談不上的。啊,真的沒什麽。”很顯然他拒絕了我的打聽。馬賽走到盡頭的電梯口,站定了,臉上寫出告別的字眼:“盛姐再見。”

我和汪嵐的同事關系沒用多久便進化成朋友。這個過程走得很平淡,有些順理成章的味道。如果硬要說什麽,硬要勾畫出某件事、某個時間點,猶如一只從樹枝上掉下的成熟的柿子,我只能回想起有年夏天,我和汪嵐南下出差,那是一場非常消耗體力的展會,隨後更是雪上加霜地請到了臺風來幫忙。馬路上打不到出租車,有人追著一去不返的帽子奔跑。汪嵐把袖子卷起老高,公司寄來的要件在郵局躺了兩天,再拖就糟了。最後她借了輛腳踏車決定親自跑一次,可頂風騎了半分鐘,反而離我越來越近。

“要不……我帶你吧。”我實在看不下去了。

“行……”她氣喘籲籲地回頭。

也許有十年沒有踩過自行車了,好在身體沒有忘記這項技能,盡管狂風大作,可我還是出了一身的汗。汪嵐很輕,有好多瞬間我會突然感覺不到她的重量,這讓我神經質地以為她真的被吹走了嗎,扭過頭的時候,她迎上臉:

“累嗎?”

“哦……不,沒。”我連忙否定。

“真是……”

“什麽?”風吹得我聽不清。

“真夠不順啊——什麽都趕上了。”汪嵐不得已扯開嗓子,雖然仍被削去了大半,可聽著與以往還是不同。她平日很少用語氣助詞,那些“啊”呀“誒”的,汪嵐在我看不見的地方活潑了起來。

“就是——而且,這臺風也不起個厲害點兒的名字——”我動用了全部肺活量,“你說,要是叫‘龍王’啊、‘海神’啊還好點兒,卻偏偏叫‘娜娜’——你想想,回去後,同事問‘情況怎麽樣’——回答‘我們讓龍王襲擊了’還像點兒樣吧?——可‘我們讓娜娜襲擊了’——這叫什麽事嘛!——”

“虧你想得出!”汪嵐在笑,她抓著車座的手依然傳遞出一些身體上的顫抖來,這讓我頓時精神了不少。

“我想好啦,以後就要做個像臺風那樣強大的人!——所過之處,寸,草,不,生——”

“你說的是臺風還是蝗蟲啊?”

“啊?啊?是嗎?——其實,像蝗蟲也不錯啊——”

“還有白蟻吧?”

“也對!真的呢!”

這是幾年前的事了?或許也沒有多麽遙遠,我們還是兩身職業裝,只不過她的領子吹反了,我的裙子吹歪了,卻照樣一心一意計劃著“做個像臺風般強大的人”,而且要像“龍王”那樣的,“娜娜”不行。我們把話越說越遠,越說越輕松,仿佛要闖出一條逆行時間的蟲洞,在那裏找回兩張青春期的面孔。

汪嵐從後座上下來的時候,用手替我打理完全亂成一團的頭發,她問:“是中分?”

“哦,不是,三七分來的。”我像個小學生那樣對她笑。

大概就是這樣,平淡又順理成章的過程裏,那就是從樹上掉到我手裏的柿子,可以和成為朋友的人均分。我和她在隨後變得熟稔起來,周末碰面逛個商場,午餐相約去公司對面的小弄堂,它狹窄的程度就像是誕生於一次墻體開裂,那兒蘑菇似的布滿小吃店,附近幾幢公司內的白領和出租車司機構成了它的消費群體。我們常常光顧的粥面館,它的店堂更加緊湊,身材嬌小的汪嵐坐在其中也像女籃五號。四張桌子,二十把椅子,筷子伸長點兒沒準兒就夾到別人碗裏的姜片。

聊起工作、假期的打算、對某個娛樂新聞的看法,交換一下商場打折的信息,或者某位新進的職員。

“馬賽?”汪嵐一臉茫然,“誰?”

“新分到企劃部的,你不認識?個兒挺高,娃娃臉的那個。”

“不認識。企劃部離我們那麽遠。”隔江相望,傳說中只有空氣質量達到二級以上才能看見的地方,“他幹什麽了嗎?”

“沒。”我開始撒謊,“看他面試時的分數很高。以為你會有點兒印象。”

“不記得了。面試到最後,只剩些匪夷所思的怪人,會怎麽都忘不掉。記得我和你說過,自我介紹到一半就開始唱歌的麽?”

“嗯。也是啊。”話題到此完全中止了,像個從胖子口中奪過的薯片包裝,怎麽也搖不出半點兒剩渣。我有渾身的力氣卻無處使,成了從前線退下的老軍醫,眼下卻只能負責挖雞眼。一邊將碗裏的海鮮粥匆匆喝完,蜷縮在桌面下的膝蓋卻也與時俱進地抽疼了起來。

老媽眼最尖,只是倒坐在沙發上這麽一個動作,卻引來她機場安檢般的眼睛:“你腿怎麽了?”

“什麽?”我挺起身體,“沒啊……”

“電視上說了,老開車對腰啊腿啊都不好,你周末也抽空去做做運動,別老坐坐坐,你也不年輕了,對自己的身體要多多照顧——”

“行了。”我不耐煩著,“電視上還說被子不疊更有益健康呢,你聽嗎?”

“你說你這小孩,有意思麽?”她一邊在圍裙上擦手一邊看向掛鐘,“章聿幾點到?”

章聿在我家的蹭飯史可以追溯到我們的大學時期。那會兒她加入了田徑隊,平時便把大半時間耗費在操場上。記得有天我去找她,當時已經入夜了,我只能借著微弱的燈光分辨跑道上的人影,終於她從黑暗中脫胎而來,離我越來越近的同時卻沒有停下的意思。“餵。”我喊她,“明天還去我家吃飯麽?我媽要提前準備呢。”章聿一副不受打擾的樣子,沖我點點頭便又往前去。她的頭發正在長長,梳成一個小小的馬尾,有節奏地甩,四肢在月光下像只剛剛從動物園裏脫逃的小鹿。當我正楞在原地醞釀一肚子的不滿,章聿突然倒退回來:

“第三圈了!”她的聲音仿佛被玫瑰刺破後從皮膚上滲出的血珠。

“什麽?”

“跑完十圈就去告白。”

“……什麽?”

可她把我扔在身後,又一次向前跑進了那麽溫暖的黑暗裏。

“後來呢,誒,說起來我都忘記了,後來你表白沒有?”我回想這段陳年舊事。

“阿姨燒的帶魚最好吃了——”章聿插播一段對我媽的造作的讚美,隨後才停了筷子,她仿佛認真地回想,“去了呀。”

“跑完了?十圈?八千米呢!怎麽可能?!”換作是我,一定直接跑進太平間。

“當然沒跑完,就撐到第五圈。”章聿聳聳肩,她此刻的長發像撞在山腰的雲層那樣流動起來,“所以表白才失敗了吧。”

“誒?失敗了?”

“你不記得了?我還抱著你哭呢,你安慰我說沒事,你說會讓阿姨做很多很多帶魚給我吃——什麽和什麽呀,哦。”章聿靈敏地轉向老媽,“可阿姨的帶魚實在太好吃了。我才不舍得一次吃那麽多呢。”

似乎是有這樣零星的片段。她擠在我頸窩裏的腦袋,像初生的家禽一樣,頭發被眼淚粘連著,帶來毛茸茸的可愛的悲劇感,我宛如身負呵護她的義務,要陪同她走過破碎的蛋殼,完全不似今時今日,我們老練地在晚飯後圍觀某部大熱的偶像劇,歡天喜地地慶祝女主角即將病故。

“在他們國家大概不得個白血病就沒臉出門和人打招呼,頂不濟也要咳出半塊肺掛在嘴邊才敢上街。”

“男二號絕對是有性功能障礙,不然怎麽可能除了‘按兵不動’外什麽都不會?天涯何處無牛糞?何必單戀一坨屎?”

“這頭女主角就應該賣到深山老林,洗兩年豬圈就沒這麽多毛病了。就她這副沒心沒肺的樣子還打算得到幸福?我整個人生觀都快被顛覆了。”

從導演編劇到演員所拼命表現的愛與痛、哭與喊、垂死與掙紮、紅腫與瘙癢,統統無法打動我們。我們鑄就鋼鐵般的意志,有能力把所有飛撲而來的昆蟲撞出肉汁。

“山盟海誓個什麽勁呀?把日後的問題一個個擺開,問問男女主人公酒席打算擺幾桌,紅包怎麽分配,新房裝修的錢誰出,小孩打算送什麽幼兒園,私立公立,讚助費準備多少……男主角一定脫逃得比肇事司機還要快吧?”我沖章聿幾近得意地笑。

“嘿嘿嘿。”她坐在沙發上,一邊伸手撥弄自己的五只腳趾,上面仍然塗著醒目的紅色,“我們很壞。”

“不是壞。是現實。”

“不對。就是壞。現實就是壞。”她嘻嘻哈哈地又說一遍,不當真地認真,讓我如同撞上玻璃的呼吸,有些被迫現形的忐忑。

“上次那個會計師其實對你挺有好感的。”老媽逮著我去廚房洗手的間隙老調重彈,反過來想想她也是硬著頭皮,已經很久她找不到可以為我介紹的對象,包括她去參加社區腰鼓隊也與強身健體沒有半點兒幹系,完完全全是為了擴大人脈,以求可以找到誰家的弟弟的兒子的鄰居,她如同孜孜不倦的警犬,為了在茫茫人海嗅到一個半個仍然單身的大好男士。

我想象她系著腰鼓,在“金蛇狂舞”的背景樂前與人打聽“誒,你們誰有合適的人選可以介紹給我女兒”,想笑又笑不出來:“所以呢?”

“你啊,聽媽媽好好跟你說,先別那麽急地拒絕,別那麽抵抗,老媽難道會是出於惡意嗎?我是經過考慮的,對方年齡雖然是大了些,但眼下這種少見麽?你沒見那個得了諾貝爾獎的,那個誰?搞水稻還是搞飛機的?他娶的老婆才多小……”她警覺地意識我臉色變冷,“我的意思是,有些情況下年齡真的不是問題,你別那麽反感,抽個空去喝杯咖啡,聊聊再說,像上次,你和對方話也沒說上幾句,一門心思就想著否決,那肯定,對方哪怕優點再多,你也不會發現的。”

“可我真的對他一點兒興趣也沒有。”

“我只想讓你試試,聊個天又不會少你塊肉,等聊了幾次,發現實在不合適,再否決也不遲。”

她的態度異常誠懇,以至於流露出哀求的意味,我一咬牙:“行行行,就約個時間再見個面好了。”

“真的?哦,太好了!”老媽立刻撂下抹布,“我這就去給介紹人電話。”她難掩雀躍,走過我身邊時甚至忍不住揪了一把我的臉,好像對待小孩子那樣,又恢覆作寵愛的心情,雖然仔細想想是不無諷刺的。

既然偶像劇裏的肝腸寸斷說服不了我,我的腦海裏布局著酒席擺幾桌、紅包怎麽分、新房裝修錢誰出……這些問題像拼圖,證明了我原來是個那麽現實的人,那我就應該面對現實。

看看現實究竟會帶來什麽吧。

經過老媽熱絡地聯系,第二天我便和辛德勒在商場三層的餐廳裏見了面。稱他為辛德勒,因為在第一面的刻意疏遠下,當時我壓根兒沒有把那位註冊會計師的名字放在心上,只隱約記得他之前穿件風衣,有些胡子拉碴,無論從外形還是年紀都接近那位黑白色的“辛德勒”。

顯然我內心持續著最後的掙紮,如同想從旋風式吸水馬桶裏生存下來的一頁衛生紙。這是我精心挑選的場所、精心挑選的座位,我希望借助光線、角度等多項輔助,能夠讓辛德勒先生看起來比早前年輕一些。

“抱歉抱歉,我來晚了。”“辛德勒”一入座便直道歉。他脫下外套,在對我客套頷首的時候紋路便淡淡地刻了出來。

我漫不經心地擺手:“沒事。我也才到。”

“昨天剛回國,所以睡得晚,鬧鐘上了也沒用。”他繼續解釋。

“哦,辛苦了……”我避免與他目光的直接接觸,在咖啡杯的杯沿上打圈。然而很快那裏倒映出他半個影子,我又坐直身體:“做這行很累吧?”

“倒是真的,一年下來沒幾天能好好地休息。錢雖然是賺得不少,可每一分都是辛苦錢。”他的視線在我臉上停留了片刻,“你好像也瘦了,最近很忙麽?”

“啊……嗯……前不久總經理剛來視察過。”

“一剝就是一層皮呀。”辛德勒做出深有感觸的樣子。

我禮貌地笑笑,拿勺子在咖啡杯裏胡亂攪兩下。

“那周末一般做什麽?睡覺?還是有別的休閑活動?”他拿著最傳統的相親談話路線。

“睡覺吧,上上網,看看電視,也談不上有什麽特別喜歡的活動……”我也懶得扮演淑女,用經常反穿衣服的能耐對人吹噓是如何擅長手工女紅。

“看來還是很忙呀。”

“嗯,事業拼幾年,一眨眼就老了。”

“我也是同感啊。兩者根本沒辦法兼顧。”他註意到一旁路過的服務生,喊住對方後又轉向我,“不好意思,剛才出門得太急,沒有吃飯,叫兩份蛋糕。你要添點兒什麽嗎?”

其他人是怎麽回事呢,怎麽做到的呢?其他那些相親成功的人,是一見鐘情還是日久生情呢?而所謂的生情,具體的界限又在什麽地方呢?到了什麽地步,你可以對自己坦然地說,對方是想與之共度餘生的人,是發自內心地希望與他組建家庭,沒有什麽結婚的壓力,沒有逼迫?

我回想自己過去三不五時的相親經歷,即便沒有碰到特別驚悚的例子,但也常常是在短暫接觸後,只希望手邊能有根甘蔗能讓我把對方揍出糖尿病。

話不投機的。——“沒有這個智商就別跟我開玩笑!那些網絡段子我早在八百年前就看過了!”

興趣不合的。——“就他那體重還愛好‘騎馬’,我完全可以控告他虐待動物!”

性格差異的。——“前三十分鐘聽他滔滔不絕怎麽在醬菜市場挖到第一桶金,後三十分鐘我就專註於他嘴角邊忽大忽小的白沫了。”

純粹討厭的。——“你確定他不是太監?真不是?”

然而,偏偏老媽從來不理會我的各種判斷,她一口一句咬定是我太挑剔,似乎認為沒有什麽不能克服:“誰是完人?”

“那我就能和所有這些不是完人的物種結婚了?包括太監?”

“話也不是這麽說……”她又開始王顧左右,“總之,你要學會接納別人。”是的,她把我的愛情狀況作出單方面解釋,一切原因都只在我身上。

我抽出壓在一側身體下的手掌,看辛德勒在對面解決替代午飯的蛋糕,他沒有在意我剛才徹底的走神:“怎麽樣?有時間嗎?”

“啊?什麽?”

“去塘鎮玩一圈,下個周末,你有時間嗎?”

“這個……可能不一定,現在還不好說。”

“希望你來,放松下,那邊桃花……嗯,雖說好像快結束了,但應該還趕得上……去看看麽?”

“桃花嗎?唔,那到時候我聯系你吧,可以去的話。”連我自己也不知道這算是推托還是應允。

“呵,好。”

臨到結束,他搶在我要均分賬單前先付了錢,隨後將我送到直達車庫的電梯。大概是直到此時,當電梯門為我緩緩守護出一面愈加狹窄的視界,我如同躲進了戰壕的傷兵,才有了擡起眼睛的底氣,和他對視了兩秒鐘。

其實我不能解釋,什麽叫現實。少年等候的巷子站久了,那裏被水果小販占據,又來一輛甩賣瓷器的黃魚車,“兩只五塊”地喊了十天二十天,居委會阿姨的腳步隨後一尺一尺清算“你家有人待業嗎?街道舉辦招聘會了”,最後失婚的夫婦扭打著出來,刨祖墳似的咒罵對方,少年站過的地方遲早被一場茫茫大雨洗刷成灰。這是現實嗎?這依然是被電影鏡頭美化過的,失了真的畫面吧?我只知道日後大家都有更多必然要低頭的事,藏著一肚子怨言也不能言說,在長長的蛇形隊伍裏等著前進。

根據老爸的描述,我是從小就不喜愛醫院的人。小時候打針,必須出動所有家人左右伺候,老媽在一旁給我擦眼淚,老爸則乖乖送出他的手掌讓我又咬又抓。那時候他們是真心祈願女兒身體健康,免得每上一次醫院都要大傷元氣。而時至今日,我對金屬制儀器的抗拒沒有減少,也繼續反感護士們用喊牲口的語氣念起每個人的名字,我對那排擺在候診室外的長椅提不起落座的意願卻又無可奈何。但我終究在各種無可奈何裏安之若素了起來吧。我靠著涼颼颼的椅子,一陣倦意襲來的時候,聽見耳旁響起的爭執,有人要求“你們幹嗎不排隊”,有人反駁“我們只是去上個廁所”,當然他們的用詞比“要求”和“反駁”這種書面語要貼近生活得多,和空氣中不明就裏的酸味一拍即合,彼此活靈活現起來,可我發覺自己吸食它們每個字眼,已經如同進餐那樣自如。

終於拿到診斷報告的這天,只是走向大門的幾步路裏,我遇見了馬賽。

不費吹灰之力就發現了站在隊伍裏的他。聽見自己的名字,馬賽朝我所在的方向扭過臉。他戴著口罩,在認出我以前眼睛保持冷漠的渙散,直到它們聚焦起來:“誒?”

“好巧啊。”

“盛姐?你怎麽也來了?身體不舒服?”

“沒,來檢查你上禮拜說的是不是真話。”

他在口罩下笑,布料拱起一層,卻依舊認真解釋:“我媽在樓上。我來替她交費。”

“每周都來?”

“也就這個月的事,她覆發得挺厲害。”

“那你挺辛苦啊。看不出,原來還是孝子嘛。”

“啊……我險些想說‘沒有的事’。”他扯下口罩,於是整個輪廓完整地雕刻起來,“但似乎不行吧?”馬賽看我一眼:“盛姐那你呢?感冒了?”

“不,來取個報告。”我擡手看時間。

“嗯?”他終究是追問一句,關懷的語氣寫明在疑惑裏。

但我卻在這裏停住了。我原來在仔細端詳他的臉。馬賽算是長得好看的,而年輕是灑在他那片樹林上的日光,它們讓風一吹卻翻湧得更耀眼,於是即便站在我最不喜歡的場所,我不喜歡這裏臟兮兮的前臺,不喜歡這裏的尿檢窗,不喜歡這裏的病床總是不知悔改地泛黃,可我居然挺喜歡面前的馬賽。他帶給我已久違的感覺,好像踩著夢境裏的雲,或者從手指間漏走的藍色的河水。

那種感覺名叫不現實。

我站在醫院大門前的站臺上——考慮到膝蓋的關系今天沒有開車,而醫院附近的出租車總是最受歡迎,等了半個小時也沒有結果,最後只能轉戰公交。

最後一排還有空位。我在當中那個位置上坐了下來,等汽車發動便抽出了體檢報告。

問題不大。醫生說膝蓋裏只是生了骨刺。可他用超乎我預料的直接的說法:“但這是上了年紀的人才會有的病啊?你媽媽這種年紀的,五十幾歲的人最常發。怎麽你已經得了?你也太不照顧自己的身體了。快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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